如果要从中国古代文学史上,寻找一个令所有的人都感觉可爱、可亲、可敬的榜样,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,因为这样的人的确存在,虽然数目或许只有一二。
经过历史的过滤和时间的淘洗,我们发现,有些灵魂之所以不朽,是因为他们实在太有趣,太智慧,太通达,太圆润,所以在生前和去世之后,他们永远都是人们的精神偶像。
苏东坡,就是一个这样的“万人迷”。
他的人气绝对超高,他拥有从古至今数不清的粉丝。虽然因为仗义执言,他惨遭冤案,后来又频繁贬谪,但对苏东坡来说,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,他能够看破,也能够超脱。
不论何时何地,苏东坡都有办法获得幸福,虽然他的幸福,是一个秘密。
群小围攻,遭遇“乌台诗案”
1079年三月,苏轼被调任江苏湖州,按照惯例,苏轼写了一篇感谢神宗的文章《湖州谢上表》。
在这篇表中,苏轼先是略叙了为臣者过去无政绩可言,然皇恩浩荡,以此美缺相赐的感激之情,而后说:“知其愚不适时,难以追陪新进。察其劳不生事,或能牧养小民。”
苏轼在这句话中使用的“新进”一词,使得李定和舒亶等人很不舒服。因为在北宋的朋党之争中,“新进”一词具有固定的含义,是指突然升迁的无能之辈。
在这篇表中,苏轼还说在自己那个年纪,去担任地方官是因为他不可能再惹事生非,这使得有些人又气不打一处来,因为苏轼似乎暗示,他们留在朝中会惹事生非。
1079年六月,整治苏轼的风暴终于如火如荼地到来。
先是御史何正臣,他挑出苏轼谢恩表中的几个句子,说苏轼蔑视朝廷而开始弹劾他。
接着舒亶又找了苏轼另外的几首诗,连同奏章一起向神宗呈上:“陛下自新美法度以来,异论之人固不为少”“然包藏祸心,怨望其上,讪渎谩骂而无人臣之节者,未有苏轼也。”
虽然苏轼一直反对新法,并且在有些诗文里的确流露出对时政的讥讽之意,但神宗宁愿相信,那是坦诚的批评,而不是恶意地中伤,所以神宗并不想真的把苏轼怎么着。
但是新法实施到后期,朝中势力完全被一伙小人执掌,控告苏轼的人态度强硬,神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由着那些人去折腾。
得到神宗皇帝的默许,李定一伙如虎添翼,他们立即派得力的干将,到湖州去捉拿苏轼。
苏轼刚知晓这个消息时,以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他还幽了自己一默:“从此,我再也不愁皇帝看不到我的诗了!”
但是这些人不开玩笑,他们来的是真的。
七月二十八日,苏轼在湖州任上被捕,经过长途押解,八月十八日被投进御史台的皇家监狱。两个多月的刑讯逼供,严刑拷打,使苏轼受尽了非人的折磨。但李定一伙依然不依不饶,他们强加给苏轼“四大罪状”,请求宋神宗将苏轼处死。
面对御史台的反复奏报,神宗颇显为难,因为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曾有遗嘱:除了犯叛逆谋反罪,一概不杀大臣。最终,在舆论的巨大压力和新旧两党的营救之下,宋神宗动了恻隐之心,将苏轼免于一死,贬谪黄州,充团练副使。
1080年正月初一,在大宋欢庆春节的喜庆气氛中,苏轼由长子苏迈陪同,前往贬地。
初到黄州,心情苦闷压抑
在“乌台诗案”发生之前,苏轼的仕途还是比较顺利的,他也渴望着在政治上取得更大的成功。尤其是在密州徐州任上,苏轼锐意进取、济世报国的入世精神表现得十分强劲:
酒酣胸胆尚开张,鬓微霜,又何妨?
持节云中,何日遣冯唐?
会挽雕弓如满月,西北望,射天狼。
——《江城子·密州出猎》
然而“乌台诗案”的发生,不仅使苏轼个人几罹死罪,也连累了很多亲朋好友被贬,苏轼“每念至此,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。”
在深感愧疚的同时,苏轼也认识到了官场的残酷无情。他变得前所未有的低调,不再多写诗文,朋友求他作序作记,他一概拒绝不允。
苏轼以前的人生态度,是嫉恶如仇,遇有邪恶,则“如蝇在食,吐之乃已。”到了黄州以后,苏轼却常说:“多难畏事”、“多难畏人”。在给好友李端叔的一封信中,苏轼这样描述他此时的生活状态:
“得罪以来,深自闭塞,扁舟草屦,放浪山水间,与渔樵杂处,往往为醉人所推骂,则自喜渐不为人识。”
苏轼不敢再轻易议论朝政,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耿直、激进。
他彻底地怕了,怕被莫名其妙地诬陷,怕给别人带来灾祸。他只想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人,默然自喜,与世无争。
缺月挂疏桐,漏断人初静。
谁见幽人独往来,缥缈孤鸿影。
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省。
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
——《卜算子·黄州定慧院寓居作》
在这首词中,苏轼自比为“惊起却回头”的孤鸿,实在不是无病呻吟。后人往往夸大了苏轼性格中的旷达,却忘了苏轼也只是一个平常之人。在给好友赵晦之的信中,苏轼曾说:“处患难不戚戚,只是愚人无心肝尔,与鹿豕木石何异!”
一朝获罪,被贬黄州,苏轼由从前的高朋满座,变成了孤独来去的幽人;由从前的青霄之上,一下子跌入了泥尘之中。除了策杖江边,望云涛渺然,苏轼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定慧院中。
风回仙驭云开扇,更阑月坠星河转。
枕上梦魂惊,晓檐疏远零。
相逢虽草草,长共天难老。
终不羡人间,人间日似年。
——《菩萨蛮·风回仙驭云开扇》
有时,实在憋闷了,苏轼也会跑到门外的那块坡地上,一个人听风看月,自斟自饮:
夜饮东坡醒复醉,归来仿佛三更。
家童鼻息已雷鸣。
敲门都不应,倚杖听江声。
长恨此身非我有,何时忘却营营。
夜阑风静縠纹平。
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
——《临江仙·夜饮东坡醒复醉》
开辟家园,奋力渡过难关
刚被贬到黄州时,苏轼的生活遇到了很大的困难。
首先是住的问题。因为是贬谪官员,苏轼没有资格住官舍,便和苏迈寄居在定慧院的破庙里。几个月之后,苏轼的家眷来到,定慧院住不下,他们只好迁居到临皋亭。
临皋亭是一个废弃的官府驿站,在长江边上,闷热而潮湿,苏轼一大家子挤在那里,自是苦不堪言。
1081年,在马正卿等好友的帮助下,苏轼在营地边的荒地上,修建了五间农舍。由于农舍在大雪纷飞的冬季建成,苏轼为其取名为“雪堂”。“雪堂”虽然简陋,但苏轼已经很满足:
手种堂前桃李,无限绿阴青子。
帘外百舌儿,惊起五更春睡。
居士,居士,莫忘小桥流水。
——《如梦令·春思》
在经济上,朝廷基本停发了苏轼的月俸,只提供一些实物配给,所以苏轼一家人的生活也一度拮据。苏轼在《答秦太虚书》中写道:“初到黄,廪入既绝,人口不少,私甚忧之。但痛自节俭,日用不得过百五十。”
为了渡过难关,苏轼的好友马正卿向官府打报告,为苏轼申请了一块荒地,苏轼便率领全家劳动,以解决粮食问题。因为这片荒地名曰“东坡”,苏轼便自号“东坡居士”。
经过一番艰苦奋斗,有地儿住了,饭也能吃饱了,苏东坡便想享受享受,他想尽可能把粗粝的日子过得精致一点,有滋味一点:
自笑平生为口忙,老来事业转荒唐。
长江绕郭知鱼美,好竹连山觉笋香。
——《初到黄州》
苏东坡是著名的美食家,他可不想亏待自己的嘴巴。既然长江的鱼这样鲜,山中的笋这样嫩,何不烹来尝尝?另外,黄州的猪肉也非常便宜,就做个“东坡肉” 犒劳一下家人和自己吧:
净洗铛,少著水,柴头罨烟焰不起。待他自熟莫催他,火候足时他自美。
除了山野美食,苏东坡还有美酒。他嫌黄州的村酒太淡,所以被贬的日子里,他竟然学会了酿酒。每每打开一坛袅袅生香的好酒,看着清光流转,银瓶乍泄,苏东坡觉得悠悠万事,没有什么是一杯酒化解不了的:
渔父醉,蓑衣舞,醉里却寻归路。
轻舟短棹任斜横,醒后不知何处。
——《渔父·渔父醉》
美酒虽好,也只能片刻麻醉,让人对烦心之事暂时忘却,惟有茶,醇香无比,才最能清心安神,所以,苏东坡还是一个品茶高手:
春未老,风细柳斜斜。
试上超然台上看,半壕春水一城花。
烟雨暗千家。
寒食后,酒醒却咨嗟。
休对故人思故国,且将新火试新茶。
诗酒趁年华。
——《望江南·超然台作》
远在江湖,依然忧国忧民
被贬黄州的时候,苏东坡只是一个“团练副使”的虚职,不仅不能签署公文,而且不能出黄州,属于监视看管类的弃用官员。尽管如此,苏东坡依然不忘自己是一介人臣,他“居庙堂之高,则忧其民;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”。
1081年,西夏发生内讧,宋王朝乘机伐夏。东坡对这场战事非常关心,他写信问滕元发:“西事得其详乎?虽废弃,未忘国家虑也。”
宋军在小胜之后,很快就传来败讯,数十万将士牺牲,东坡悲愤不已。但他不敢多说什么,便以书写友人张舜民的诗来哀悼阵亡将士:
青铜峡里韦州路,十去从军九不回。
白骨似沙沙似骨,将军休上望乡台!
——张舜民《西征回途中二绝》
此时的苏轼,虽关心国家大事,但他已经没有资格向朝廷奏呈意见,便用间接的方式予以表达。他曾写信给章惇说徐州地处南北襟要,自古就是用武之地,但是“兵卫微弱”,提醒官居高位的章惇多予注意。
泸州附近的少数民族,也曾发生叛乱。东坡写信给淮南转运副使李琮,详细论述平定叛乱的方略,指出必须恩威并用,方能事半功倍。
黄州一直有“溺婴”的陋俗。因为生活困难,老百姓一般只养育二男一女,如再有生养,就在婴儿刚落地时浸在冷水里淹死,女婴惨遭溺死的尤其多。
苏东坡听说了黄州的“溺婴”事件后,难过得几天吃不下饭,他做梦都想不到人间会有这样的惨剧,于是便与一些热心肠的人,出头组织了民间慈善团体“育儿会”,向本地富户募捐。
他们将募捐来的钱,购买了粮食、布匹、棉絮等育婴用品,然后寻访那些无力抚养婴儿的穷苦人家,给予救济。经过育儿会一段时间的努力,黄州的溺婴之习终于得以铲除。
1082年冬天的一个深夜,醉酒后的苏东坡,依稀听见窗外风雪大作。酒醒以后,他高兴地想,明年必定是一个丰收之年,只要老百姓能吃饱,就是他最大的欣慰了:
万顷风涛不记苏,雪晴江上麦千车。
但令人饱我愁无。
翠袖倚风萦柳絮,绛唇得酒烂樱珠。
樽前呵手镊霜须。
——《浣溪沙·万顷风涛不记苏》
在黄州,苏轼脱下了官服,不再是威严的朝廷命官。他和当地的土著居民打成了一片,他与他们聊天,向他们学习生产种地等技能。虽然因为权力所限,苏轼不能为他们做更多的事情,但黄州五年的生活,却使苏轼从高高的云端,真正地回到了民间。
不断调适,了悟生命真谛
被贬黄州,是苏轼生命中遭受的第一个重大的挫折,他不是超人,所以他也有过不甘,有过愤懑;同时苏轼又不是一个常人,他不允许自己在逆境中消沉、堕落,不管怎样,他都要救赎自己的灵魂。
这时,佛家和道家思想帮了苏东坡的大忙,经过不断地自我调适,苏东坡把儒家“仁者不忧”“君子坦荡荡”的“浩然之气”,与佛家“当下即是”、“看穿顺逆”的学说巧妙融合,从而形成了一种更为达观超脱的人生哲学。
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
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。
——《和子由渑池怀旧》
既然不管做什么,都只是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印痕而已,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成为我们心中的执念。世间功名利禄,对苏东坡也不再具有强烈的诱惑,彼时的他,已经参透了人生,看淡万物而宠辱不惊:
蜗角虚名,蝇头微利,算来著甚干忙。
事皆前定,谁弱又谁强?
且趁闲身未老,尽放我、些子疏狂。
百年里,浑叫是醉,三万六千场。
思量。
能几许。
忧愁风雨,一半相妨,又何须,抵死说短论长。
幸对清风皓月,苔茵展、云幕高张。
江南好,千种美酒,一曲满庭芳。
——《满庭芳·蜗角虚名》
经历了宦海浮沉,苏东坡最终明白,人生苦短,不值得为虚名薄利奔忙,况名利得失自有因缘,得者未必强,失者未必弱。不如趁着未老之身,抛开束缚,享受眼前时光。
黄州五年,苏东坡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赤壁。他喜欢感受赤壁的苍凉雄壮,喜欢倾听长江的万古涛声,他也在心里膜拜着像周瑜那样的英雄。
英雄固然值得缅怀,但是苏东坡说,再叱咤风云的人物,也终会随着大江东去,被大浪淘尽,化为烟云。正如《前赤壁赋》中所说:“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。”
尽管与浩渺无垠的宇宙比起来,我们个体的生命有限而可悲;但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生生不息,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,汇成了一条历史的长河,这条长河又是永恒的。
所以苏轼哀而不伤,他知道自己是谁,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什么能真正地属于一个人,“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。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”
那么,就好好地享受人生,真正的智者,是没有时间用来忧虑的。
我的幸福,不是一个秘密
心理学大师罗杰斯说:“人生最重要的,是拥有制造快乐的能力。它来源于三个方面:放下过去、面对现实和享受当下。”
苏东坡无疑很好地做到了这三点,他拥有极高的制造快乐的能力。但是他的快乐,不是来源于他天生的旷达,而是来源于他高尚的道德修养和深挚的济世情怀。
苏东坡不但终生以报国为念,而且平时就非常注重个人操守的修炼,因为“道理贯心肝,忠义填骨髓”,所以他才能“谈笑于死生之间”。
苏东坡的幸福,原来不是一个秘密。
一千年已经过去,苏东坡依然是我们心中的强者,因为不管跌倒多少次,他都能笑着爬起来。
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
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
一蓑烟雨任平生。
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
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——《定风波·莫听穿林打叶声》
经过黄州之贬,我相信在以后的人生中,苏东坡只管吟啸且徐行,也无风雨也无晴了。
林语堂说:“苏东坡的肉体虽然会死,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,则会成为天空的星,地上的河,可以闪亮照明、可以滋润营养,因而维持众生万物。”
此话不假,因为伟大的灵魂,都会超越时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