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懂古诗词,先得读懂古诗人。
但今天的我们,看待历史人物,却掺有太多主观情绪,习惯以偏概全,喜欢先入为主,最容易犯的,就是以下三种错误:
一是以今天的标准评价古代的诗人。
郭沫若曾写过一本书,叫《李白与杜甫》。
书中的核心观点之一,就是杜甫可以称为“诗圣”,但绝对算不上“人民的诗人”。
他的理由是,杜甫的诗文,都是站在朝廷的立场,替统治者发声。
时危赋敛数,脱粟为尔挥。
相携行豆田,秋花霭菲菲。
……
主人长跪问,戎马何时稀。
我衰易悲伤,屈指数贼围。
劝其死王命,慎莫远奋飞。
这是杜甫的《甘林》。
遍地狼烟,税赋重于山。杜甫同情诗中的老者,拿出自己的粮食,帮他解了燃眉之急。
但同时,他也郑重提醒:“一定要听从朝廷的命令,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顺民。”
路经新安时,杜甫遇见军队抓壮丁。
他上前安慰村里的老人:“别担心,孩子们的徭役都很轻,而且这是正义之师,主帅会像父兄一样,爱护他们的士兵。”
掘壕不到水,牧马役亦轻。
况乃王师顺,抚养甚分明。
送行勿泣血,仆射如父兄。
——《新安吏》
从这两首诗看,郭沫若的评价,似乎有一定的道理。
杜甫虽然同情穷苦百姓,但他将改善百姓处境的希望,完全寄托在统治者的英明神武和励精图治上,不支持民众任何形式的斗争和反抗,甚至在多个场合,充当官府说客,希望大唐的百姓,永远效忠朝廷。
杜甫这么做,是有原因的。
他是名门之后,始终以家世为荣,以天下为己任,从小便立志“致君尧圣上,再使风俗淳”,尽管半生贫病加交,颠沛流离,先历战乱,后遭贬职,但忠君爱国之心,至死不渝。
不只是杜甫,所有的古诗人,一旦身处乱世,在同情百姓之余,更多的言行,都是在拥护天子、支持朝廷。
对于他们来说,这就是心系苍生、忧国忧民。
这是时代的局限,与诗人无关。
即便最具民本思想的孟子和荀子,说过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“水则载舟,水则覆舟”,也不过是以施行仁政的名义,来巩固君王的统治,与今天的民主意识,不可同日而语。
圣人尚且如此,何况这些一心想成为天子门生的读书人?
当然不能用民主社会的标准,来评价封建社会的诗人。
再者,对于杜甫来说,他用尽满腔热血,追随朝廷,关注百姓,“穷年忧黎元,叹息肠内热”,终年都在为民众担忧,一想到他们的苦难,心里就焦灼万分,这份赤子之心,足以感人至深。
为此,郭沫若也题过一副对联,评价极为中肯:
世上疮痍,诗中圣哲;民间疾苦,笔底波澜。
二是简单粗暴地给诗人贴“标签”。
唐宋时期的文人,大多命运多舛,仕途坎坷,有的甚至布衣终老,死后都无钱安葬。
于是,有人便给这群落魄书生,统一贴上“怀才不遇”的标签。
不管是科举落榜,还是被贬外放,都认为是帝王之失、朝廷之过、时代之错。
真的是这样吗?当然不是。
孟浩然,唐朝诗人中“仕隐两失”的典型代表。
一边自称“逸气假毫翰,清风在竹林”,向往竹林七贤般悠游自在的生活;一边又说“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”,埋怨天子没有识人之明,最终“皇皇三十载,书剑两无成”。
据现存史料记载,孟浩然的一生,至少错失了三次良机:
正经赶考,他未能及第;面见玄宗,他出言不逊;刺史约他进京,帮他谋取功名,他却喝得酩酊大醉,耽误了行程……
很明显,孟浩然的确“怀才”,但并非“不遇”,他的悲剧,是性格使然,与时代无关。
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
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
一首《登幽州台歌》,写尽了失意者的孤独与寂寞。
年轻的陈子昂,曾深受帝王赏识。
进士及第后,武则天见他博古通今,文采斐然,便授为麟台正字,不久又改任右拾遗,并在诏书中大为褒奖,称“梓州人陈子昂,地籍英灵,文称伟晔。”
但是和玄宗优待李白一样,武则天欣赏的,也只是诗人的文章,并没有依仗他经世济时,治国安邦。
正因为如此,陈子昂的诗句里,既有“不遇”的悲哀,“岁华尽摇落,芳意竟何成”,日复一日,幽兰无人识;也有“知遇”的不幸,“多材信为累,叹息此珍禽”,木秀于林,才高必累身。
从这个意义上说,他的一生,不是简单的“怀才不遇”,还有“遇而不得”和“得而不幸”。
这般错综复杂的生命体验,又岂是一两个标签能讲得清、说得明?
三是将诗人“偶像化”甚至“神化”。
有些人执念太深,极度迷信“文如其人”,总认为才华超群的诗人,也必然无所不能、近乎完人。
看到宋之问出卖好友、骆宾王情商堪忧、韩愈胆小恐高、王勃杀害官奴的故事,他们便怒不可遏,奋起而攻之,痛批作者捏造事实,歪曲历史。
真是冤枉作者了。
诗人不是超人,做不到十项全能。
李白从小志向远大,不仅要做官,还要当宰相:
申管晏之谈,谋帝王之术。奋其智能,愿为辅弼。
——《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》
但他放旷不羁的性格,还有纵酒浪迹的习惯,连番得罪天子和高官,即便待诏翰林,终被赐金放还。
“安史之乱”中,李白加入永王幕府,声称他若出手,平定叛乱的事,绝对易如反掌。
但用东山谢安石,为君谈笑净胡沙。
——《永王东巡歌》
这般自视过高,简直荒诞可笑。
果然,永王兵败如山倒,李白不仅未能建功,还以附逆之罪,被流放夜郎。
种种迹象表明,他虽然是文学上的天才,但政治上的能力,却与平民无异。
当然,“诗仙”的地位,不会因此有半点动摇,千百年来,李白的诗歌成就,依然无人能出其右。
诗人更不是圣人,做不到高才全德。
晚唐的温庭筠,曾担任国子监博士,主持秋试。
他对所有考生,都一视同仁。
放榜之日,他办了一件大事,将考生的作文和成绩,同时张榜公布,告诉朝廷和百姓,本次大考是“以文判等”,而不是“看人给分”。
此举深受寒门学子欢迎,却因为无视潜规则,得罪朝中权贵,几个月后,温庭筠就被赶出了京城。
以半生仕途为代价,换取一场考试的公平,温庭筠的这份胸襟,令人肃然起敬。
但谁又能想到,铁面无私的温大人,也曾经是问题青年,甚至劣迹斑斑。
他连续多年在考场之上捉刀代笔,帮人作弊,最终以“扰乱科举”的罪名,被朝廷拉入黑名单,终身禁考。
入仕无望的温庭筠,先是流落江湖,后又求职幕府,还在扬州的青楼,屡番醉酒闹事,被巡街的武侯打碎了牙齿,一时斯文扫地,“人皆鄙之”。
直到花甲之年,在宰相徐商的关照下,他才进入国子监,谋了一份差事。
这样的温庭筠,可能会让你大跌眼镜。
但行为上的污点,丝毫不会影响,他对晚唐诗词的贡献。
“梳洗罢,独倚望江楼”“千万恨,恨极在天涯”,这些经典名篇,一直在流传。
天才不一定是全才,文品不等于人品。
如果崇拜一个古诗人,就看不见他的缺点,还不允许有任何差评,那么他的形象,只会越来越模糊,越来越虚幻。
如此,又怎么能够走近和读懂古诗人?
恩格斯曾说,“歌德和黑格尔各在自己的领域中都是奥林帕斯山上的宙斯,但是两人都没有完全脱去德国的庸人气味。”
在希腊神话中,宙斯是至高无上之神,从学术成就而言,歌德与黑格尔已经达到巅峰。
但在日常生活中,他们和普通的德国人,并无二致。
古诗人也是如此。
他们用如椽巨笔,写就经典无数。
但只有完美的作品,没有完美的个人。
褪下诗人的光环,他们也是普通人,能力会有欠缺,性格会有短板,道德也可能不完美。这才是历史人物的本来模样。
其实,包括古诗人在内,每一个生命个体,都有其独特性和复杂性。
对他们的评价,不能一味神化,也不能全盘抹杀,更不能简单、粗暴地贴标签、画脸谱,以致于只见树木不见森林。
只有将他们拉下神坛,复原为身边的普通人,以平常的眼光审视,以对等的身份交谈,像结识朋友一样,欣赏优点,包容缺点,然后,才有可能走进他们的内心,读懂他们的人生。
这,才是读懂古诗人的正确姿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