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初年,赵匡胤曾宴请一帮禁军将领,笑呵呵地告诉他们:“人生苦短,应及时行乐……多置歌儿舞女,日饮酒相欢,以终其天年”。
老赵的这句话,说得语重心长,其实意味深长,大家心知肚明,不敢抗旨不遵,只得交出帅印。
这便是“杯酒释兵权”。
“无权一身轻”的开国元勋,索性按照皇帝的旨意,终日饮酒,彻夜笙歌,开始享受大好人生。
文武百官和富豪乡绅,也纷纷仿效,全都热衷于纳妾、蓄妓和宴饮,赵氏江山从此繁花似锦、歌舞升平。
于是,文人填词助兴,歌妓唱曲佐酒,就成了各类宴饮的标配,这在一定程度上,促成了宋词的兴盛与繁荣。
与唐朝“以诗取士”、诗歌足以改变诗人命运不同,宋词并没有肩负什么特殊使命,更多时候,它只是为了记录心境、抒发感情、体味人生。
即便如此,宋词仍然能够比肩唐诗,同属中国最经典的文学样式。
哪怕远隔千年,那些抑扬顿挫的长调小令,依旧掷地有声,直抵人心。
1
有一种欣喜,叫微风习习,花带笑意。
“凡有井水处,即能歌柳词。”
柳永,北宋文坛拥有顶级流量的词人,才华横溢,年少成名,科举之路却极为不顺。
大中祥符年间,他首次进京应试。
开考之前,宋真宗特意嘱咐有司,此次选拔,务必多取饱读圣贤书的人,“属辞浮糜者”,一律不得录用。
于是,“词语尘下”的柳永,第一个出局。
柳永当然不服,直言“才子词人,自是白衣卿相”“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”。
敢跟天子较劲的书生,运气一般都挺差。
几年后,柳永继续参考,成功入围殿试,皇帝却在他的名字旁边,画了一个大大的叉:“要何浮名,且去填词!”
柳永再次落榜。
此后数年,他便以“奉旨填词”为名,流连于花街柳巷、秦楼楚馆,为歌妓填词,给舞女写文案,在坊间极受欢迎。
但柳永对功名的渴望,却一刻未停,天禧、天圣年间,他又多次赶考,次次名落孙山。
直到景祐元年,仁宗开考恩科,放宽录取比例,已近知天命之年的柳永,才得以进士及第。
屡考屡败,屡败屡考,几乎穷尽一生,才谋得功名,柳永的这份欣喜,可想而知。
东郊向晓星杓[biāo]亚。报帝里、春来也。柳抬烟眼,花匀露脸,渐岘绿娇红姹。妆点层台芳榭。运神功、丹青无价。
别有尧阶试罢。新郎君、成行如画。杏园风细,桃花浪暖,竞喜羽迁鳞化。遍九陌、相将游冶。骤香尘、宝鞍骄马。
——《柳初新·东郊向晓星杓亚》
柳含烟,花沾露,绿水青山带笑颜,山川台榭如画卷。
汴京年年都有春天,唯独今年的春色,格外惹眼。
丹青无价,并非鬼斧神工,而是这皇榜之上,终于有了柳永。
2
有一种悲苦,叫往事依依,不堪回忆。
贺铸,人称“贺鬼头”,长得又黑又丑,却学富五车,才高八斗,是词坛的多面手,既能豪放,又善婉约,写出来的作品,前赶周邦彦,后超辛稼轩。
他出身高贵,是太祖朝贺皇后的族孙,但因性格刚烈,论事切直,从不攀附权贵,终其一生,都沉沦下僚,郁郁不得志。
好在妻子赵氏,虽贵为皇室宗亲,却勤俭贤惠,善良忠贞。
丈夫当差,小孩年幼,砍柴、舂谷,挑水、织布,她一人担起了全部家务;除夕之日,家中无米下锅,她便当掉祖传的手镯;才到酷暑时节,她就彻夜不眠,开始为贺铸缝制冬天的衣衫……
就这样,数十年来,赵氏始终陪着丈夫一起,相濡以沫,不离不弃,直到因病去世。
多年后,贺铸重返故地,忆起往昔点滴,深感晚年丧妻,犹如梧桐遭霜、鸳鸯失伴,一时悲难自已:
重过阊[chāng]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?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。
原上草,露初晞。旧栖新垅两依依。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?
——《鹧鸪天·重过阊门万事非》
这首词,与苏轼的《江城子·记梦》一起,被后人称为宋朝“悼亡词”的“双璧” 。
末句仅用一个反问,两幅场景,就将痛失爱妻的哀婉凄绝之情,刻画得入木三分。
真正的悲苦,只需三言两语,何用长歌当哭。
3
有一种哀愁,叫轻舟难载,欲说还休。
绍兴年间,金兵进犯中原,南宋遍地狼烟。
女词人李清照,先历丧夫之痛,又遭骗婚之辱,国破家亡之际,她孤身一人,四处漂泊,最终在友人的资助下,暂居金华。
暮春时节,风停雨住之后,李清照登上阁楼,放眼望去,满目都是残花枯柳,身前这般凄楚的景象,一如她内心的孤独与悲凉:
风住尘香花已尽,日晚倦梳头。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语泪先流。
闻说双溪春尚好,也拟泛轻舟。只恐双溪舴艋[zé měng]舟,载不动许多愁。
——《武陵春·春晚》
李煜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,秦观“春去也,飞红万点愁如海”,还有贺铸“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”,都是用“有形之物”,来写“无形之愁”,已成经典。
而在李清照的笔下,这份欲说还休的哀愁,不仅可以读出数量,画出形状,还能掂出轻重与分量,实属绝唱。
4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我们表达内心的方式,开始变得粗犷、粗暴甚至有些粗俗。
不管是口头还是文字,用来用去,都只是那几个语气词:好开心,真难受,狂怒,超气……
实在不行,还有两个字的万能武器:卧槽!
有人戏称:想来心情挺复杂,本想吟诗赠天下,怎奈自己没文化,一句卧槽好潇洒。
这不是潇洒,而是言语极度匮乏。
本不该这样的。
汉语的容量,大到无法想象,所有的心事、心境和心情,文字都能记得准、说得清、道得明。
至少,宋词可以做得到:
有一种无奈,叫“往事已成空,还如一梦中”,故国不能回,愁恨不能免,从南唐国主,到阶下之囚,李煜自有千般悔恨、万分悲哀,只可惜,一切都无法重来。
有一种愧疚,叫“系我一生心,负你千行泪”,思念本无,无处可逃,漂泊在外的柳永,可以无视半生落拓的凄苦,却抹不去恋人眼角的泪珠。
有一种相思,叫“欲寄彩笺兼尺素,山长水阔知何处”,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,不是天涯与海角,而是我在想你,却不知你身在何处,即便一生富贵的晏殊,也逃不掉这离恨之苦。
有一种不舍,叫“离愁渐远渐无穷,迢迢不断如春水”,为了生计和功名,欧阳修不得不告别恋人,独自远行,明明肝肠寸断,却不敢回首,任由她倚立危阑,盈盈双泪流。
有一种深情,叫“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”,对于仕途失意的晏几道来说,那些缱绻绮丽的往事,才是心中最好的慰藉。
有一种豁达,叫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,风中可吟啸,雨中且踱步,谪居黄州的苏轼,早已将成败得失,看得云淡风轻。
有一种沧桑,叫“一任阶前、点滴到天明”,少年醉酒歌楼,中年浪迹江湖,晚年听雨僧庐,亡国后隐居不仕的蒋捷,尝尽悲欢离合,方知岁月本无情。
有一种孤独,叫“都道晚凉天气好,有明月、怕登楼”,往事如梦,万事皆休,思乡情更怯,不敢望明月,游幕终身、困窘潦倒的吴文英,也只能空负这夜凉好时节。
有一种落寞,叫“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、少年游”,力主抗金、报国无门的刘过,二十年后重游安远楼,眼见昔日大好河山,如今却荒芜不堪,难免感慨万千。少年豪气为什么会消磨殆尽?不是因为时间和年龄,而是源自家仇与国恨。
……
总有一句宋词,能拨动心弦,让人泪流满面。
再细腻的情感,再莫名的思绪,再飘忽的心境,都能被一言说穿。
这,就是宋词的力量。